這部佳片有很多條線可以談,無論好的壞的,應該有無數的影評吧!但過了好些日子,還是沒啥動力去看眾家分析。部分因為這陣子的一些變動,部分因為這故事與自己的親身經驗有深刻交集,部分是因為懶。我無能也無意搞啥影評,只就其中幾個點說些感想,等過陣子再去看看別人對結構、取景、分鏡、光影、演員的評論好了,如果還記得的話。
 
只是一根獨裁政府的警棍—轉型正義的窘困
 
  「如果是你,你會怎麼做?」Hanna這樣反問著法官,讓人頭皮發麻。
 
  Hanna想的是:「我只是個衛兵,我還能怎樣?」在千萬所指之下,堅持「依法行事,何罪之有?」的信念,她想的是空間有限所以必須清掉一些人,想的是萬一擅自放人後的公共秩序將難以收拾。一切都忠實地在她的「職責」裡。
 
  但被迫害者的傷口如何修補?小螺絲無罪?惡法亦法?漢娜‧鄂蘭(Hannah Arendt)以「邪惡的平庸」認為,獨裁的邪惡就在於它會利用無數平凡人助紂為虐、為虎作倀。極權時代,一個個的衛兵以對領袖、體制及律法的忠貞,妝點著獨裁者頂上皇冠的血之寶石。而難堪的是,這不僅是獨裁時代的特產,即使民主時代,仍有陳鎮慧、余文之類的小螺絲,不斷為權力者進行是非難分的服務。顯然我也是其中之一,過去、現在及未來。
 
  當一位男同學在第一次旁聽審判後感到無比亢奮:「因為正義得到了伸張!」難處在於,是何時的正義?何人的正義?誰在啥時該遵守啥樣的法律?對此,片裡教授提出一個觀點:「重點不是正不正確,重點是合法,合當時的法。The law is narrow.」
 
  這個課堂上的論述難題,對Hanna而言,只有「有就有、沒有就沒有」這最簡單的邏輯,即使所有當年同夥都否認以圖脫罪,但她似乎不明白為何要否認一件確實做過的事—那對她而言只是份工作的事,如同確實查對乘客的查票工作一樣的事。身處那樣不羈的時代與社群中,一個文盲還能做啥?一個小衛兵如何能獨立判斷哪些指令是對是錯?又如何抗拒那些她認為是錯的職務要求?在奉命移送那些猶太人時,如何將法律的正當性從變動的歷史價值中理清?
 
  法官問Hanna為何去當黨衛兵… "I applied for a job." 於是面對一件件的指控,「是的,是這樣。」、「對,我參加了。」、「沒錯!」……對職務的堅持,忠實執行自己被授予的任務角色,即使時代更迭,在自己昭然良心面前,她仍無從否認。
 
  「邪不勝正」是結果論或是本質論?假如最終是希特勒統治了世界呢?他會怎麼界定邪惡?怎麼界定正義?那位一開始感到亢奮的同學後來又說了:「今天是剛好有個倖存者寫了本書,把這六個當年的黨衛兵寫出來,於是我們以為就此審判、定罪…但其他人呢?還有數以千計的集中營呢?」所謂正義,竟是如此的難以饜足。
 
  多年前學長也曾發表篇文章,讓當時必須處理某些轉型正義議題的我有了深刻感受,至今記憶猶新:「許許多多生活在黨國專制下的市井小民,面對威權政府之為惡,又能夠如何?……除了『以眼還眼』或『利益計算』的正義復歸模式外,轉型正義也相當強調集體記憶的澄清與昇華。當大多數社會成員都參與了罪惡的形成,此時重點就不僅在於確認違法,而是透過真相重建,進行認錯與道歉。讓社會成員互相諒解,重新接納彼此。」
 
  “We are trying to understand.", said Michael.
 
  也許因為如此,當年受迫害倖存者Mather最終收下了Hanna留給她的斑駁錫罐。
 
匹夫匹婦的堅毅與自卑—生命中最深沈的缺口
 
  人生有時會存有最深沈的自卑,就想死結一樣緊緊綑住跳動著的心臟。
 
  Hanna以性愛做為聽故事的代價,這種交易在正常情況下難以想像,因為對文字會有那般的恐懼與崇拜,是這世紀大多數人很難體會的心境。當查票工作表現優異被晉陞文職,Hanna沒有喜悅接受,而是與Michael最後一次纏綿後,選擇不告而別。在法庭上她寧可承擔所有的誣陷,也不願公開承認自己是文盲的事實。Michael恍然明白,於是他基於「被告自己決定要保密」而不向法庭揭露,避免讓Hanna在大眾目光下受傷。對別人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,對她而言是多麼沈重。
 
  「妳愛我嗎?」「嗯…」Michael懷疑Hanna的愛…她總是叫他kid,她總是支配著每次相聚的節奏。但也許連Hanna自己也未必明白,對Michael的愛是緣自對知識份子的仰慕,抑或對青春肉體的渴望。是否她也發現,與其緊抓著那遙不可及的青春與知識之夢,毋寧與之保持距離之美?
 
  The Reader是當年為愛而朗讀的男孩,是為補償愧疚而朗讀的律師,也是為修復自己生命缺口,一字一字讀著的女囚。
 
  這故事所帶來的另個感觸是…我家那阿母到了學齡時期碰巧遇上家境拮据,不曾進過一天課堂,且她的兄弟姊妹鄰居同事丈夫小孩全都背過書包上過學,唯獨她的人生有了這個缺口。
 
  直到現在,她還是只能指著報紙的標題、三三兩兩吃力地辨認著上頭的幾顆大字;她還是不辦提款卡,而是拉著我陪她到銀行幫她填取款單;她還是只願在幾個熟悉的處所往返,只因她不會認路標、看站牌。當Hanna一把扔開書本時,當拿著菜單眼神慌張時,那種不安的神態如此深切與熟悉,一直以來阿母總拒絕我們的勸說,堅持不進夜校讀書的因由,我也彷彿明白了…
 
  然而直到現在,我仍然不明白,當年她是怎麼帶著我們這幾隻幼子南南北北間不斷流離顛沛。有時在人的生命裡,勇敢與怯弱是渾然一體的。
 
中產菁英的獨善與兼善—理性文明堆砌的矛盾
 
  Michael受到老師的鼓勵決定去監獄探視Hanna時,他是否掙扎著自己的前途可能因同情迫害者而受影響?這世界有人一無所有,有人擁有太多,擁有太多的人往往更有理由放不開。當一個前途似錦的法學院學生,面對可實踐正義卻與自私利益衝突的機會,會有怎樣的選擇?Michael仍然選擇轉身離去,獨善其身,驗證了少年時失去Hanna那天,回到家後父親對他說的:「我知道你終究會回來。」典型中產菁英的選項,帶著永不滿意的安全感。
 
  Michael的同學則展現了另一種菁英的潛在樣貌,他恨不得親自斃了那些屠殺者的小幫兇,義憤填膺地。但讓人惴然的是,如果這樣的一個知識份子有朝一登廟堂,那真不堪想像。當權力意識與菁英意識相結合,兼善天下或者是無惡不作都有其可能性,確定的是階級的宰制常變得難以控制。明君總擔心自己成為暴君,而暴君總認為自己是明君,但無論如何,都是宰制者。市井小民們只能隨流浮沈,權力者如何許諾哪塊正義之地,他們就只能跟著人群被推往哪個地方去,無力而無辜。然而當知識份子或權力菁英揮揚正義之幟高唱革命之歌時,那些自以為歷史精神代言人的意氣風發背後,對於無數小民僅求安身的基本需求,又將如何回應?
 
  Michael瞭解到Hanna的抉擇是對自己不識字的弱點感到羞愧。但何止Hanna感到羞愧,Michael也被自私的羞愧感一路壓了一生。最終他還是做了些修補,儘管有些已晚,但至少是他餘生還能做的。
 
  當被許多人指著說我也算是知識份子時,總會不自主的心悸。我確實可以在一成更菁英的人面前搖頭否認,但當著另九成的人的面,也只能感到隱隱的…某種羞愧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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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10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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